榨 油
(散文)
华裔网作者:周俊峰
春天的桃川河两岸,到处都盛开着金黄色的油菜花,香气沁人。然而每每看到这灿然如金的油菜花,便让我回想起年少时跟着父母榨油的往事——
傍晚的时候,父亲把背了几十里路的菜籽背进油坊,卸下了百十斤的负担。父亲十分激动,这些小小的颗粒,转眼间就会被碾碎、蒸熟,被挤压在庞大而笨重的榨床上,凝固为一体,承受巨大的打击,然后慢慢流出清亮、清香的菜籽油,透明的黄亮中能透出人影。
那个五大三粗的山民被称作油匠师傅,赤裸着上身,胸前挂一张粘满油渍的塑料布,在油榨前使劲力气挥动大锤,抡得满圆,砸出好像山崩地裂的声响。我惊异那些皂角木的榨床,那些大小薄厚、宽窄不一的硬杂木尖楔在油匠师傅的一轮轮重击之下咯吧作响,真担心它马上就会炸开或松散,以至麻绳绷断、铁箍飞脱,撬杆飞起,菜籽粉、油花溅落全身,可是都没有,只有父亲的微笑和油匠师傅自豪的目光汗水般悄然相融相汇。
母亲跪在榨床边的地上,捧着小小的陶瓷罐、虔诚的小心谨慎地等候那一小股涓涓细流淌出来装油,那很大的木制榨油机与母亲纤弱的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,像一幅朦胧而强烈的黑白剪影,聆听细细的滴油响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。那一滴滴菜油,是冬天的菜种、春天的菜苗和夏天的菜荚,是从那些虽然贫瘠但却能开出金黄色花瓣的土地上收获的,是从农民的镢头把上、镰刀刃子和簸箕沿上筛出来的,又是多少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、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农民辛苦劳作换来的,一直流到这个不再枯燥不再乏味的日子和盼望,流进了饭菜飘香的农家厨房。
我走到母亲身边,从油罐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,在灯光下的倒影里油光闪闪。在夜梦中,我仍没走出这陶罐的世界,我清楚父母都在它的外边,在地里和山坡上,用䦆头翻掘他们永远也伺候不完的土地。他们用比菜籽饱满得多、沉重得多的汗水去滋润土地,去感动泥土和春夏秋冬,让岁月一茬茬开花,让年轮一季季结籽。我突然望见了自己额头和脸上的润泽,正是因为有了千丝万缕的油在我的身体里滋润,才使我们一天天长大。
山上油菜花黄了一季又一季,水从村后的河里淌走了。参加工作之后,我终于端上了铁饭碗,拿着发给我的《城镇居民粮油供应证》,虽然每月定量只有30斤,食油仅4两,可就想着今后再也不用像父亲一样背着沉重的口袋,一家人跑七十里路去眉县齐镇榨油的时候,我如释重负,终于觉得熬到了头,充满信心,父母那刻满九寨沟皱纹的额头,也露出了美好的阳光。
几十年后,父母也像历尽了阳光折射出的七彩汗水,相继走完了人生的旅途。那一天,我正在上班,亲戚打来电话,告知我父亲病故,他是因多年劳累患病,瘫痪卧炕,依靠母亲端吃端喝勉强支撑了八年撒手而去的。父亲去世五年后,我又含泪跪在了母亲的棺材旁,冰冷的棺材前微弱如豆的长明灯独自忽闪,像她老人家当年小心地捧着陶罐接油一样,任双眼悲痛的溪流在心灵深处流淌……
而今,再也看不到一个个弯腰袼褙背着上百斤菜籽爬山过河去榨油的父辈,听不到榨油师傅抡得呼呼风响的锤声,取而代之的是榨油机的声响和欢快。时代在前进,社会在发展,但当年跟着父母几十里榨油的情景却令我终生难忘。我多想能替父亲挑起生活的一点点担子,替母亲接一会儿菜油?那是几十年的光影朦胧,就像一张几十年的黑色榨床悬在我的头顶一样!我心头就像一只永远也打不烂的陶罐,忘不了当年那一滴滴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菜籽油,汨汨流淌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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